2010/04/06

變賣未來的孩子

「老師,我們學這個有什麼用?」

如果在學校,面對孩子的問題,我們又該以什麼事物衡量學習的價值呢?

一、預期之外的問題 

小學生一入學,就開始學習平假名、片假名或算術等,但是現在,當一年級的老師正準備教平假名時,孩子卻舉手發問:「老師,我們學這個有什麼用?」內田樹舉了這麼一個例子。

針對這個問題我們該怎麼回答?

「無法回答的問題,就不要回答!」內田樹提出這樣的解答。

內田樹認為,這個問題老師無法回答,當然也不可能找到答案。因為教育制度的先決條件,是孩子不應該提出這樣的問題。他以為現今的孩子,對「義務教育」這個名詞的理解是「有受教育的義務」。而這當然是錯的,孩子沒有什麼「受教育的義務」,只有「受教育的權利」。「有義務讓受保護的子女接受正常教育」的是父母。接受教育,讓孩子擴展無限的可能性,這才是孩子最重要的權利。

因此,大人面對孩子提出「為什麼非受教育不可」的疑問時,往往因為沒想過而啞口無言。而他也批評某些大人會以經濟報酬率的觀念為動機,誘導小孩子學習。這些人用功利的角度引導孩子:「如果你好好讀書,就可以得到『諸如此類』的好處。」用功唸書可以考上好學校、用功唸書可以得到好職位、獲得高收入…。諸如此類逃避性的說法解釋。

他認為若現階段認為孩子的提問是「預期之外」的狀況而繼續追溯、思考,或許再過不久,不論大人或小孩都將正視「什麼是教育」的根本問題。然而,面對這樣的問題,若大人無法斷然沉默以對、責備他們「不應該」提出這樣的問題。反而對此感到不安,語無倫次地說出一些功利性的動機期待孩子了解,促使他們願意讀書。

據此,孩子在人生早期,已經學會提出問題讓大人啞口無言,或得到一些淺顯、無內容的答案,不幸的是這樣的結果,將無形中使孩子建立某種成就感。

憑藉這個成功的記憶,孩子不論日後遇到何種問題,都會先問:「這對我有什麼幫助?可以得到什麼『好處』?」如果答案令他滿意就「接受」;反之則「拒絕」。

這個接受與否的基準,在孩子人生的早期階段,就已內化在心中。

於是,「等值交易的孩子」就此誕生。


二、教育服務的消費者

為什麼孩子在一開始會問:「這件事對我有什麼好處?」內田樹引用諏訪哲二《唯我獨尊的孩子們》一書的回答:

「我們第一次體驗了生活中無所不在的金錢生活。從早到晚,『資訊媒體』不斷帶來新的訊息。我們完全陷入錢滾錢的經濟活動中,孩子或許也是藉由成為該機濟循環的『消費主體』,建立起『自立』(獨立)感。孩子由現今的經濟體系直接接受資訊(受教育)。在學校教他們『近代』社會的『生活主體』及『勞動主體』的獨立意義之前,孩子已自我確立為『消費主體』。然而身為經濟性的消費主體,到了學校卻成了教育的『客體』,這恐怕是孩子雖不以為然,卻又無可奈何的事情吧。」

對孩子而言,在課堂上做了四、五十分鐘,安安靜靜地聽老師講課、做筆記,算是一項「苦差事」,他們或許將這件「苦差事」視為對老師的一種「付出」。換句話說,孩子將「貨幣」以「痛苦」、「忍耐」的形式 支付給 老師,相對地他們也想知道 能從 老師那獲得什麼等值的「報酬」,因而提出疑問:「我們付出這麼多, 那麼 老師要給我們什麼好處呢?」

現在的孩子,因社會結構的改變,幾乎被迫以消費主體的角色自我確立。形成這個的原因不少,內田樹以為其中又以「超少子化」的趨勢最受認同。

超少子化的現象是一對夫妻加上一個小孩,在日本,這個小孩通常被稱為有「六個口袋」,因為除了父母親,還有祖父母、外祖父母,六個人代表六個口袋,提供這個小孩充裕的零用錢。在這個世代,小孩在未參與社會勞動前就先體驗消費、在沒有體驗家事服務前,便先學習如何花錢購物。

當小孩子生平第一次的社會經驗就是購物消費時,內田樹認為這將對小孩的一生有決定性的影響。無論對方是一個四歲的小孩、二十歲的年輕人或八十歲的老人,都可以用金錢交換等值的服務,只要在超商掏出錢,就可以聽見店員制式的招呼:「你好!歡迎光臨。」只要是以消費者的身份出現,誰也不會考慮這個人的年齡、見識或社會地位等屬於人的要素,重點是消費金額的多寡,而非是誰使用這些金錢,這便是所謂的「金錢透明性」的特權性格。

因此,在這情況下,當社會能力趨近於零的孩子,因為得到零用錢而以消費主體的身份出現在市場時,他們感受到的應該是至高無上的全能感。

問題不在於金錢的多寡,而是在人生剛起步的階段,早以取得「消費者」的身分。只要表明了「我是個消費者」的身分,每個孩子都會以獨立的個體參與社會活動,這樣的經驗,對孩子的人生有著莫大的意義。

自此之後,孩子都會以「消費者」的身分自居,與人接觸時,總是設法讓自己先定位在消費主體的立場上。當然,在學校時,也在無意間將自己視為「教育服務的消費者」,宛如參加競標的富豪,袖手旁觀、打量講台上的老師。以出現在教室裡的話,就是:「我為什麼要學習這個?有什麼意義呢!」

等值教育的最大特徵,即買方相當熟悉自己所購買的商品。對不了解其價值的商品,人們裡所當然不會購買。對「消費主體」而言,沒有任何商品是「自己無法了解其用途與價值何在」的。因此,當一個以消費主體自居的孩子, 向 老師提出「學習平假名有什麼用處」,是極其自然的事。如同想要了解「這項商品有什麼用處」一般,這是消費者的權利,也是義務。

因此,當年幼的孩子無法理解商品的「價值與用處」時,自然會認為「沒有購買」的價值。


三、教育的意義

另一個不能忽略的問題是「這項商品有什麼用處?」

「我不需要這樣的商品。因為我了解它的用處(不如說這東西沒什麼用)!」年幼的消費者確實學會進行等值交易時,這才是最佳的談判技巧,這樣才能獲得最大的利益。因此,孩子會提出質疑:「我不需要,因為不知道這對我有什麼幫助」,這樣的應對應該很符合他們的思考邏輯。

先前也提到,這樣的回答將帶給孩子一股難以言喻的滿足感、全能感。因此,當他們拒絕老師所提供的教育服務時,就等於推翻了人類過去所架構的知識殿堂。

教師在驚愕之餘,只能開始察言觀色、百般討好、利誘孩子學習。從孩子的眼裡來看,這和特賣會中拼命推銷產品的商人沒什麼兩樣。

然而,更大的危機是,孩子根本無法理解學所提供的「教育服務」,其意義與用途究竟為何。對於學校教育中所教授的大部分內容,孩子其實根本無法理解其價值與意義。

教育的意義在於學習者必須在接受某種程度的教育後,有時甚至是教育過程結束後,才能了解自己中獲得哪些助益,而這正是孩子必須上學的理由!

相對地,奠基於消費主體的孩子,往往將眼前「商品化」,同時「討價還價」,試圖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商品。若是一般商店販賣的商品,可以以貨幣為代價,問題是,如果在學校,又該以什麼事物來衡量學習的價值?


四、學習與時間

內田樹認為學習不能建構在市場原理的基礎上,這是討論教育問題的基本原則。若疏忽了這點,即使日後想再建立更專業的教育型態、設計更嶄新的教育方針,也是無濟於事。

他說:「所謂的等值交易,是一種空間型態。亦即能夠以二次元的方式表現在「圖像上」的。」

「我的手裡」拿著貨幣,「旁邊」則是商品。如果貨幣與商品價值相等就交換。我們常以同樣大小的圖像來表達「價值相等」的事實。為了使這個圖像式的比喻更具說服力,必須將貨幣與商品同時、緊鄰著放在一起,才能表現出物品的等值關係。

然而,學習的過程無法以空間關係呈現,而這正是「無法描繪的事物」賦予「學習」過程的獨特意義。「學習」無法以等交易的空間模式呈現,「學習」是與時間有關的現象。而且每一種「學習」都是建立在時間性上,無一例外。

五、變賣未來的孩子

如果學校規定,當一年級的老師說:「接下來,我們來學習平假名!」之後,讓孩子自問:「在我們內心中是否有學習平假名的自發性動機?」這時,如果孩子回答:「我沒有發現自發性動機」,就可以不必學習平假名。那麼學校會變得怎麼樣?

「為什麼要讀書」、「這個知識對我有什麼幫助」-就教育改革及孩子逃避學習的情形來看,這些問題屢屢被提出,反映了每個人對學習意義的探求,每個人都希望有意義地學習。但事實上,不可能有人人都可以接受的答案。有趣-無聊、愉快-痛苦,有立即性的幫助-似乎沒什麼幫助。學生希望上課是「有趣並且有立即的幫助」,正說明了這個社會充滿各式各樣的問題,而這些問題來自於每個人急切想找尋自己能夠「認同」的意義。

「為什麼要學習?學這個有什麼用?」無論是教育人士或媒體,都認為這是具批判性的問題。實際上,面對孩子提出如此尖銳的問題,許多人往往瞠目結舌,無法回答。而孩子更深信,能提出激進、批判性的問題讓老師無法回答,是某種知性能力的證明。於是,一有機會,他們就會問:「這能為我帶來什麼幫助?」如果無法得到滿意的答案,就自信滿滿地將學習的機會丟到一旁。正是這種斷然的態度阻礙孩子的成長,而他們自己絕不會有所自覺。

提出「學這個有什麼用」這類問題的人,已設定一個前提-即個人判斷事物有無用處的價值觀,是完全無誤的。「我」認為有用的東西就是有用;「我」認為沒用的,就一文不值。聽起來的確清楚分明。然而,又有誰能保證,「我」用來判斷有用與否的根據,一定就是正確無誤呢?

問題從這裡開始又變複雜了。

個人判斷的正確性,實際上存在著「連帶保證人」。

就是未來的「我」。

支持「學這個有什麼用」這個功利問題的論點,就是「自己決定、自己負責」,這個民間與政府推崇的「自我探索意識型態」屬於同一時期的主張。正是這類「自我」的思考模式,大量造就了賤價拋售自己未來的孩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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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0.4.5 一、二
2010.4.6 三、四、五

《下流志向:為什麼孩子不上學、不工作》,內田樹著,黃靜儀譯,台北:麥田,2008.9,初版。

 摘錄、整理自第一章〈逃避學習〉。此外,在此註明:本文並不代表作者內田樹的觀點,因個人整理而造成意義有所誤差的部份,文責由本人負責。

2010/04/05

風險社會裡的弱者

內田樹引述山田昌弘在《希望格差社會》這本書中提到的「輸送帶系統」,並用它對當今日本發生的社會現象進行論述。戰後的日本社會,給人一種「凡經過一番努力,就能得到一定社會資源分配」的預期。這種努力與成果兩者相關性可以預測的社會體系,山田昌弘稱之為「輸送帶系統」。

內田樹認為學校體系即為典型的「輸送帶系統」。只要進入這個管路當中,途中經過幾個分岔點,孩子就會被自動分發到某個職業、某個階層。在分岔點上,孩子為了能進入名校而努力唸書。藉由付出「努力」,而在升學考試中取得「成果」,進而依學歷取得相稱的職業,而後在組織內尋求升遷…。輸送帶創造了一種以「職業社會、家庭生活回報個人努力」為基礎的體系。

然而,在當今社會中這種輸送帶系統已不復存在以往的功能。

內田樹引山田昌弘的話說明,儘管管子的出口變細,但管路本身的龐大並無改變,如同研究所錄取率,反而是管路本身肥大、出口卻變細。因此,長久以來身為學校體系要角的「輸送帶」產生龜裂,造成「外漏」。換言之,即使帶內仍然持續運作,但無法順利就職的人也持續增加,亦即進入好學校,等著畢業找工作這種「努力用功的確定性回報」已不復存在。

據此,內田樹認為學校體系內的「風險化」與「兩極化」由此發生。

根據內田樹的定義,所謂的「風險化」指的是,社會的不確定性增加,而個人對於未來生活預測的精準度也越來越低。過去只需要付出一定程度努力,就能保證得到一定程度的回報,但現在努力與成果的穩定關係逐漸瓦解,這就是風險化社會的特徵。

除了努力與成果的關係變得不確定外,內田樹以為「兩極化」的現象同時進行著。

所謂的兩極化,據他的說法是指「努力得到回報」與「努力卻得不到回報」之間產生了明顯的階層差異。如他所引的例子「重要的是,並非輸送帶已經消失。大學畢業不一定能夠成為白領階級,但並不代表進不進大學無所謂;而是指如果不進大學,想要成為白領階級,更是難上加難了。」

風險化社會中,光靠學歷不能保證一定能夠獲得對等的職業,得到與學歷相當的工作與得不到的人之間產生了不當的差異。風險社會必向兩極化靠攏,意即在努力付出這方面,雖然僅有小小的差異,卻造成回饋結果有天壤之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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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0.4.5

《下流志向:為什麼孩子不上學、不工作》,內田樹著,黃靜儀譯,台北:麥田,2008.9,初版。
 摘錄自第二章〈風險社會裡的弱者〉。P72~75。